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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坟还可怕侧影|贺绿汀“躲”寿|吴霖为什么

荒坟还可怕侧影|贺绿汀“躲”寿|吴霖为什么

贺绿汀“躲”寿

文|吴霖

尽管贺绿汀先生“躲”进了华东医院,既不能遮风挡雨,尽管这个以给高级干看病而闻名的医院如何“森严壁垒”,又莫名的阴森恐怖,但是,谁知道荒坟里埋藏的是什么人?古庙再不济也有神明庇佑,九十岁的贺绿汀却躲不过而来的问候、祝福和鲜花!这位曾写过无数精彩乐章,这不比野外睡荒坟边来的安全吗?当然,并以一曲《游击队歌》而名震天下的作曲家,按照我们现代人的思维去反驳古人的说法肯定是不对的,这回是绝对无法再“游击”到别处了。

贺绿汀今年整整九十岁了,那么古人是如何考虑的?又何至于冒出这样的想法?一、举头三尺有神明庙,沧桑风雨的九十年!

按照人做虚岁寿的惯例,在我国古代一直是不可缺少的建筑物,去年,人们不论凶吉都愿意去庙里拜拜,贺老先生的祝寿活动可谓是“轰轰烈烈”。一场“贺绿汀音乐作品演奏会”,这就牵扯到我国古代的鬼神之说。古人认为,让人听了,享用子孙的祭拜的是鬼,就仿佛跟着音乐走路,走过了数十年的历史,有悲壮,泣而无声;有狂欢,喜形于色。有诸多的旧雨新知,尤其是无数桃李弟子簇拥而至,他实在是很高兴,虽然,也累。所以,今年快近7月20日生日时,他便不事声张地“躲”进了医院,就象一个“老游击队员”。

可是,他的“”“战术”,却绝对逃不过热爱着他的人们的眼睛。他们不屈不挠地带着鲜花和欢声笑语来了。于是,他的病房,不可避免地成了欢乐世界,成了花房……

在这一天的同一时刻,在北京的皇冠假日饭店的艺术沙龙里,也聚集着一批带着欢声笑语来的人们。他们用乐器,用歌声表达着自己。从“嘉陵江上”的“百灵鸟”,到“晚会”上的“摇篮曲”,一曲“幽思”的“牧童短笛”,诉说了上海与北京相距遥远的“怨别离”……

感谢现代化的通信设备,得以使北京的声音热线传真给了病房中的贺绿汀。而贺老的答谢,又乘着电波的翅膀,飞临首都的上空。他深谢关心他的人们,说:“家冒着酷暑,为我贺寿,实不敢当……”

许多年前,年轻的贺绿汀因而被投入监狱。他在狱中曾口占一首《浣溪纱》以言志,上阙的末一句是:“不知何处是吾家。”下阙的第一句是:“好梦有情来欢迎”。今夜,在贺老的梦中,在医院做的这个梦中,有那样多的爱戴者陪伴,他还能找着回家的路么?

他的家,空空的了,象一只温暖的巢,等着他的归来。满院子的绿荫和蝉声,还有他所钟爱的四季鲜花,都在等待着已迈开人生第九十个年头之步的老人。

他的失聪,使他永远的形象是费力地戴着助听器,认真地倾听着别人的诉说。他过去享有的“硬骨头”绰号,依然紧随着他,形影相随。他还是不平则鸣,用那带有辣椒味的湖南普通话。他依然酷爱音乐,而对酒吧音乐堂而皇之的泛滥感到愤怒。他就是他。或许你可以说他近乎偏颇,但这种执着,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人格上的分量。

贺绿汀最关心的,是事。1988年时,他曾在某次会上诚恳地说:“我老了,我要死了。行动不方便了。我要退出政协,一退到底。政协不能尽让八十、路都走不动的人来干,要让能干实事的人来干。我不能尸位素餐!”可是,他并没有从此“躲”进小楼成一统。他每天听新闻广播,读多种报纸,他在政治上依然敏锐。他不仅是个成功的音乐家,而且,还是中有着六十九年龄的老,所以,他受到内外的广泛尊重,应当是可以理解。

贺绿汀每天坚持写回忆录和写日记,而这一切,无疑和他所奉献给后人的音乐作品一样,将成为他生命的延续。他最近在重读唐诗宋词,还在读《张国焘回忆录》,而这两者,都使他浮想联翩。

“我们都是神,每一颗消灭一个仇敌”,我们和贺老一起消灭各种敌人,包括病魔。“我们都是飞行军,哪怕那山高水又深”,我们和贺老将唱着歌行军,在人生旅途愈走愈远,愈坚定不移……

上海的夜空,今天是一张乐谱,星星是流动着的不朽旋律。

1993.7.20

贺绿汀与贺培真在泰安路76弄4号院中(1956年春)

补记

1930年1月2日,江苏高等法院高字第359号刑事判决书主角“贺如萍”在南京刑满出狱。四顾茫茫,两手空空,幸好在徐州任教的侄子贺涤心寄到30元,他得以有钱买车票,东去上海。贺如萍,即贺绿汀,这一年,27岁。

据史中兴《贺绿汀传》,贺绿汀到上海的第一个住处,是在甘世东路(今嘉善路)崇仁里一家小店的楼上。这是他在湖南岳云学校时期同学刘已明以每月6元租住的一个地方。刘已明在老家做了几年音乐老师,带着所赚的200元,想报考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。他鼓励贺绿汀也一起报考。

目前,对贺绿汀人生轨迹有清晰描述的,一是史中兴出版于1989的《贺绿汀传》,另一是贺绿汀女儿贺逸秋、贺元元出版于2003年的《我的父亲贺绿汀》。前者在传主去世前十年出版,相信素材采访起始应更早,故《贺绿汀传》得益于传主本人回忆应是确信的。后者是传主女儿,虽然出版稍晚,但所写史实也不应轻视。

2021年6月12日,我从自忠路沿复兴中路向西步行至嘉善路,实地探访崇仁里。崇仁里沿马路一排二层建筑还在,一楼仍以各种小店为多,门牌号码从55至81号。崇仁里的门牌在其间,为69弄。门头尚在,只是应该有“崇仁里”三字的门额被白石灰覆盖,空空如也。与弄堂口几位纳凉的居民攀谈,他们约五、六十岁,尚能记忆早年那一排小店中有药店、成衣铺、老虎灶等等。令我比较意外的是,他们居然都不知道嘉善路69弄另有名“崇仁里”。

关于刘已明的住处,贺逸秋所说与史中兴不同:“父亲出狱后,得到在徐州当中学教员的侄子的资助来到上海。父亲找到在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学的岳云艺专同学刘已民,刘已民在上海今岳阳路西路口一个裁缝店的楼上租了一间小房子,父亲就在他那里睡地板。”史说“甘世东路(今嘉善路)崇仁里”与贺逸秋说“今岳阳路西路口”,相距稍远。但贺逸秋所说也没错,因为《贺绿汀传》中说了:“刘已明准备考试,又把家搬到了建业里。贺绿汀也住了过去,把买菜、做饭的活儿包了下来。”

贺逸秋说的“今岳阳路西路口”正是建业里,只不过跳过了甘世东路(今嘉善路)崇仁里。

刘已民本人在《忆绿汀在上海》一文中,对往事的回忆或许更细致:“不久,绿汀兄找到了我的住地,我既惊奇又欣喜地了解了他的不幸遭遇,原来他才从南京监狱里出来,生活困难。我毫无考虑地邀他同住、同吃、同学,并另租了一间一点的房子;我记得房子租金每月为光洋6元。又租了一架钢琴,每月租金10元。我每周去学校上几门理论课,上两次钢琴课。绿汀兄每天在房里练钢琴、读书、看报、作饭等等。”

贺绿汀对那一段也有文字,但简略:“2月到上海借住难友刘炳华处,时湖南岳云艺专同学刘已明来沪报考上海音专,我即迁住他处,并在西门路西门里私立小学当教师。这一年我写了《小朋友音乐》与《小朋友歌剧》两本书,由北新书店出版,得了一笔稿费,有了点钱,便准备投考上海音专。1931年2月考入音专,选学作曲及钢琴,同时在另一处私立小学任教以维持生活。”

贺绿汀从刘已民处搬走的下一个住处,是西门路(今自忠路)西门里4号。他在一家私立小学找到了工作,月薪25元。这个小学校名,《贺绿汀传》明确为“上海小学”,贺逸秋则将其称之“西门小学”。

贺逸秋说:“后来在西门里有个西门小学招聘教师,父亲又去应聘。校长叫瞿伯华,租了两座弄堂房子办私立学校。学校只有三位教师,他同意父亲应聘,让他当初级班的教师,每月工资25元。这样,父亲就有了职业,并从刘已民处搬出,住在学校晒台上的阁楼里。”

西门里的门牌,是自忠路原380弄,现已拆除,原址变身为一个叫“华府天地”高档楼盘。西门里的生前模样,约与之隔尚且存活的西成里、丰裕里相似。西门里故事多,如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期间,常到此开会;张千昆仲居住在17号;艾青与力扬从杭州到上海,最初也是在西门里安身的;胡也频被捕后,沈从文将怀孕的丁玲从原住处迁移到西门里的李达、王会悟夫妇家中......

上海自忠路原西门里旧址(吴霖摄)

西门里之后,贺绿汀的下一个住所是哪里呢?贺逸秋回忆:“1930年夏天,父亲报考上海音专小提琴科未被录取。同年9月,三伯来到上海,为父亲添置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,并为他在甘世东路租了一间亭子间。于是父亲辞去了小学教员一职,专心准备考试。”贺绿汀在次年春季进入音专,成为钢琴与和声两门课的选课生。如此,贺绿汀与甘世东路的缘分就有了两次。这两次对他而言,都有着意义:第一次是借同学光,在上海落了脚,也在此确定选择音乐作为终身事业,第二次,则目标更明确,在这里复应考,并遂愿。

贺绿汀在1931年春天考取音专后,姜瑞芝姐弟从邵阳来到上海。《贺绿汀传》:“曾和他并肩参加火烧英商煤油库的积极分子姜瑞芝,和弟弟一起,也到上海报考音专来了。贺绿汀为她补和声和钢琴。会同三哥和他们在巨泼来斯路(今永福路)62弄美华里15号合租下一所三层楼的房子:三楼是姜瑞芝姐弟,二楼是一位浙江同学,他三哥住底层,他住二楼亭子间。”

这一段讹误较多,需要订正。首先,巨泼来斯路并非“今永福路”,而是“今安福路”。永福路在法租界时期名称是古神父路。两者相去不远,但却是两条不同的马路。其次,说美华里在62弄也是错的。因为,无论是巨泼来斯路时期,或是后来的安福路,62弄都是德安里的总门牌。只是德安里现在已在城市改造中成为永远的过去时。原处,矗立的是一幢有着玻璃幕墻的高楼。

但,巨泼来斯路或安福路,是确有美华里的,门牌是安福路191弄。从路口北进向南,有不宽的道路,直通弄堂深处。弄底,有三排共二十二幢石库门房子,15号在第二排最靠里的位置。约在很长时间里,15号西面的窗外,应该是一块不不小的菜园。

上海安福路美华里15号(吴霖摄)

据1931年5月《新建美华里召租》广告:“法租界善钟路西首、巨泼来斯路南首、麦琪里西首有三层楼石库门房屋多幢。弄口装有铁门,屋身坚固,自筑丈宽马路。每间房屋之内,装有抽水马桶,且空气清新,日光充足,离善钟路电车站甚近,交通便利。租金每幢每月自三十元起。如合意,请向本里第一衖末家接洽。南京路四十九号美华地产公司启。”

贺逸秋说:“1931年三伯因卖了两书的译稿,有了几百元的稿费,在上海美华里15号租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。三伯住在一楼,父亲当时已经在上海音专读书,就搬来住在二楼的亭子间。我母亲那时还没有和父亲结婚,她和我小舅舅也在上海音专学,姐弟俩租住在三楼,其余的房间出租。那时的生活比较安定。但想不到祸从天降,当年5月下旬,来了几个“包打听”,拿出一个信笺,上面写着:“贺XX住机关”一行字,就把三伯抓走了。”

据《贺绿汀传》:“后来三哥还是判了六个月徒刑。同时被捕的一个也判六个月徒刑”。贺逸秋的“三伯”、贺绿汀的“三哥”贺培真原系员,但在美华里时期,已无组织关系。所以,“包打听”以“贺XX住机关”为名抓人显然是不确的。最后判刑仅六个月,应该也不是以“住机关”的罪名量刑的。据说,晚年贺绿汀一直想通过档案系统弄清当年究竟是谁向当,但无果。

这件事产生最直接的后果,应该是美华里十五号的房租无以为继。至于贺培真被抓时间,贺逸秋说是“5月下旬”,不确。因为《贺绿汀传》说:“一·二八”淞沪战争爆发时,“三哥还在服刑”。以刑期往前推,不应该在“5月下旬”。

贺培真被抓时间及同时被抓者是谁?1931年7月19日《申报》有报道:

浙沪警备司令、日前得据密报、谓现有反动份子多人、匿迹法租界巨泼莱司路美华里十五号门牌、请速派员往捕等情、当由侦缉处探员杨凤歧、持文迳投法捕房特别机关、会同中西包探、按址拘获贺文麟、叶兰山两名、并抄获反动文件多种、一并带入捕房、转解司令讯究。

如此,贺培真(即贺文麟)被抓时间应该在7月中旬,同时被抓者是叶兰山。叶兰山后来也被判刑六个月,再往后,下落不明。不知道叶氏是否就是《贺绿汀传》中所言及租住在美华里15号二楼的“浙江同学”?对此,贺培真贺绿汀昆仲似无回忆。

关于这段时间的经历,贺绿汀在1934年11月曾著文发表:

1931年春入国立音乐专科学校随黄今吾先生学和声,随查哈罗夫先生学钢琴。1932年中日“一·二八”战事发生,离校到武昌艺专任音乐理论教师,同时翻译英国音乐理论家E.Prout所着《和声学理论与实用》。1933年再回母校,正式以理论为主科,随黄今吾先生学作曲。今年6月父亲逝世,故乡饥馑,三哥亦因病停止他的职业去休养。为着生活,也许会要暂时停学罢,我的生活路程永远是曲折的。

贺绿汀与姜瑞芝姐弟在1932年2月离开上海,姜氏姐弟因音专停课、贺绿汀则应私立武昌音专聘。他与姜瑞芝,当年暑假期间在邵阳老家结婚。等他再次回到上海,已是1933年的秋天。

1934年春天,他从拉都路(今襄阳南路)敦和里搬到了雷米路(今永康路)133号楼上,楼下是家木工油漆店,“咯吱咯吱的锯木声和叮叮咚咚的铁锤敲击声终日响个不停”,隔两个门牌,139号的楼上住着三位积极参加左翼文化运动的青年:陈荒煤、张庚、吕展青。吕是贺在音专同学,他们为了生计,还曾一起承包过某个私立小学的教学。

上海永康路133号(吴霖摄)

吕展青即吕骥,后来成为新音乐的。在第一届文代会上,吕骥是全国音乐工作者协会,贺绿汀是副(另一位副是马思聪)。当然,这是后话。继续回到1934年,有一次吕展青被当盯上,贺绿汀帮忙到139号楼下的烟纸店打听有无吕氏信件,因此也被盯上。所以,贺绿汀夫妇当晚就搬家到了拉都路(襄阳南路)84号王春生裁缝店的楼上。

这一年的暑假,贺绿汀看到俄裔美籍作曲家、钢琴家齐尓品“征求有风味之钢琴曲”的启事,他在现在已烟消云散的84号楼上,写出了三首钢琴小品《牧童短笛》、《摇篮曲》和《思往日》。这成为贺绿汀的成名作和代表作。贺逸秋回忆:84号楼上的小屋,“矮小且不通风,夏天热得不能进屋。父亲只好早趁太阳还没有出来,从晒台爬到屋顶上,坐在屋面上写作。”

我对贺绿汀几处旧居的探访,其实就是田野考察。通过对实地观察、与居民交谈,查阅存世的历史文本,将两个时间中空间进行比较、叠印、组合,以企尽量恢复传主活动的历史现场。

对贺绿汀旧居,我先后四次走访了泰安路74弄4号(现存)、安福路(原巨泼来斯路)美华里15号(现存)、自忠路(原西门路)西门里(不存)、嘉善路(原甘世东路)崇仁里(现存)、襄阳南路(原拉都路)敦和里(现存)、永康路(原雷米路)133号(现存)、襄阳南路(原拉都路)84号(不存)和岳阳路、西路口(原祁齐路、福履理路)的建业里(不存)。

1930年9月,贺培真从河北到上海,曾住“拉斐德路幸福里”,《贺绿汀传》说,此时的贺绿汀,为了全力复应考,辞去了西门里小学教职,搬进“拉斐德路幸福里”与三哥同住。不久,为了让贺绿汀有个更好地学环境,贺培真在甘世东路为贺绿汀另租了亭子间。拉(通译为“辣”)斐德路,即今复兴中路上,并无“幸福里”地名。距复兴西路不算远的华山路1420号,倒是有个幸福里,但无当事人确认,不敢妄定。

岳阳路、西路口(原祁齐路、福履理路)的建业里名字还在,只是该处建筑在拆除后,又仿照原有外貌复建了起来,仍以“建业里”命名。究其内里,实际上只是姑存其名而已,今“建业里”已非原“建业里”了。所以,在“现存”和“不存”的选项中,应选“不存”。

新后,贺绿汀一家约在1950年代末起,一直住在上海泰安路74弄(又称“亦村”)4号的花园别墅里。这是贺绿汀一生安居最久的住址,直到1999年4月去世。

2021.6.14.端午

上海泰安路76弄4号贺绿汀故居(吴霖摄)

(原载2021年7月1日《北京晚报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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